中國在建三代核電捷報頻傳。臺山核電1號機組和三門核電1號機組均陸續裝料,“華龍一號”示范工程按照預定工期有序順利推進。
AP1000、EPR、“華龍一號”,是國際上采用最高安全標準的三代核電技術,這三種技術的首堆均在中國實現突破,也意味著中國在核電領域的風向標作用正在加速形成。
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,謀劃和思考我國核能的未來顯然意義重大。在中國核能可持續發展論壇期間,中國工程院院士葉奇蓁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:“我國核能具有后發優勢,要讓我國核能實現從并跑到領跑,必須創新思維,在堆型發展和嚴重事故反應、耐事故核燃料、核電人工智能等技術領域提前布局,占領核能領域的制高點。”
中國核電具有后發優勢
記者(以下簡稱“記”):自1985年秦山核電站建設以來,我國核電已經走過了30多年發展歷程,我國核電具有明顯的后發優勢。那么該如何理解這一優勢?
葉奇蓁(以下簡稱“葉”):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初,全世界先后建成一批不同技術的中小型反應堆,人類進入核能利用時代。歐美國家大規模建造和使用核電應該在上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,世界上絕大多數核電站都建于這一時期。
我國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建造核電站。從世界核電發展歷程上來看,我國核電起步不算早。也正是因為這樣,我國的核電技術是在發達國家大規模建造核電的基礎上,采用最新的核電技術發展起來的。
目前,世界上在運的核電機組大多是二代機型,而我國現在運行的核電機組,采用的多是二代改進型技術。另外,中國建造核電站采用的工業基礎、技術基礎也比早期核電站要先進。舉個例子,我國核電建造過程中,壓力容器法蘭接管段鍛件是統一的,反應堆的活性區是沒有焊縫的,而過去的冶煉、鍛造能力是沒有辦法實現這些技術的。
從運行方面來看,我國也吸取了國際上幾十年的運行經驗,特別是事故的經驗,制定了完善的應對措施。美國三哩島核事故原因之一就是人機界面不夠完善。我國核電站主控室人機界面都改善了,設立了主要參數顯示系統,并且現在很多電站已經實現數字化了。要知道,全世界大多數核電站都不是數字化的。中國的每一位操縱員,在上崗之前都要經過嚴格、科學的培訓。除此之外,每個電站都配備了模擬機,進一步提高了操縱員的運行能力。從我國核電運行業績也可以看出,我國運行機組80%的指標優于中值水平,70%達到先進值,且整體安全指標逐年提升。
目前在建的三代核電,中國是最早引入和開發的國家之一。三代核電采用的都是國際最高安全標準,滿足美國用戶要求文件(URD)和歐洲用戶要求文件(EUR)。中國率先引進并在三門、海陽建設首批4臺AP1000先進壓水堆核電廠,同時又在臺山建設2臺EPR機組。中國自主研發了三代核電“華龍一號”和CAP1400。如今,福建福清、廣西防城港4臺首批“華龍一號”機組示范工程進展總體順利。中國工程院、法國科學院、法國國家技術院3家單位在向國際原子能機構的聯合報告中指出:世界上三代核電首堆工程大多拖期,除了中國的“華龍一號”。三代核電能在中國有這樣的建設成果,也是因為我們吸取經驗,把很多問題避免了。
目前,我國在建核電機組數量是全世界最多的,占了世界在建核電機組近一半。這么大規模的建造,必然積累大量的經驗,也必然會鍛煉人才隊伍。而我們的裝備技術,也在這個過程中走向先進。也正因此,才說我國核電具有后發優勢。
記:現在核電行業經常提到一句話就是“從跟跑到并跑到領跑”,那么我國核電領域要實現領跑這一目標,是不是還面臨一些挑戰?
葉:當然,我們還需要在基礎技術、基礎科學、基礎材料等領域發力。比如我們的很多材料都是進口,在基礎理論方面也還需要下功夫,在軟件方面也需要加大自主研發的力度。在完善了這些工作之后,我相信,有朝一日中國的核電技術會達到領先。
記:盡管我國核電在發展過程中有著很多積累,但是也應該看到,我國核電已經兩年多“零核準”,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?
葉:這里我想說,要對我國核電有信心。近幾年,我國正處于經濟轉型期,出現了暫時的電力過剩,但從長遠來看,中國還是需要發展能源的。目前,我國能源結構相當不平衡,火電占了60%以上,風電、太陽能近兩年雖然發展很快,但是負荷因子不高,水電發展有限制,核電僅占3%~4%。這樣的電力結構是不合理的,造成的污染排放問題很嚴重。中國承諾了減排,燃煤、天然氣都會產生二氧化碳,而核電是清潔、高效的能源,應該予以發展。從核能本身的資源屬性來看,我國的天然氣和油氣資源大都依靠進口,能源的安全性成問題,而核電是高密度的能源,它需要的燃料資源很少。此外,核電可以接近電力負荷中心,可以有效解決我國東南沿海、中部地區能源緊缺的問題,減少電能輸送的損失。
堆型+技術迎接核能的未來
記:核電是高科技產業,世界上很多國家也爭先發展核電。您剛剛也說到,要對中國的核電有信心。而從這一輪核電競技來看,中國的后發優勢逐漸顯現,那么要讓這一優勢放大,如何布局核電未來產業?
葉:中國核電未來的發展,我想從兩個方面來講,一個是堆的布局,還有一個是技術的發展。
從堆型發展上來看,一種是要發展功率大的反應堆,主要用于發電,既能支撐我國能源體系,又能支撐國家“走出去”戰略。這種堆要實現批量化、規模化的發展,并且解決經濟性的問題。
第二種是發展多用途模塊化小型反應堆,便于在邊緣地區、海洋平臺使用,提供采暖、發電、海水淡化、制氫等多種用途,一些舊的火電機組,也可以用小堆去取代。此外,當前我國正在發展分布式能源系統,可自持的小堆也可以作為該能源系統的一部分。
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,世界上很多國家都針對小堆開展了相關設計、研究,但至今,小堆還未能展示出大規模應用的實用性。主要是因為開發的進程緩慢、單位造價高、安裝復雜等。近年來,在美國能源部倡議下,國際上對小堆的興趣越來越強烈。國際上目前有四五種主流小堆,目標是在2020~2030年左右建成。中國、美國、歐洲、俄羅斯、日本都在開展相關研究。這里我想說,要切實滿足市場需求,小堆必須真正采用創新的理念。小堆絕對不能是目前三代核電的“縮小版”,小堆的發展要充分吸取核能各方面發展優勢。舉幾個例子,小堆可以采用高性能耐事故燃料,在事故發生的時候限制放射性物質的外泄;或者采用改進的堆芯,減少堆芯熔化的概率等……更多的可能性需要我們去創新。
再一個就是開發低溫供熱堆,專門針對供熱。目前,我國大氣污染排放嚴重,嚴重霧霾天氣不少,核能供熱代替燃煤有著可行性。中核集團開發的泳池式供熱堆,可以做到零堆融,相當安全。由于供熱堆只在供暖期間使用,它的擴展應用目前也在考慮,比如利用供熱堆生產同位素。由于供熱堆離城市近,便于短壽命同位素運輸,將為推廣同位素診斷和治療創造有利條件。
記:在技術層面,核能未來發展方向有哪些?
葉:技術的持續改進主要是為了提高安全性。第一就是降低核電廠嚴重事故概率,要進一步研究堆芯熔化的機理以及堆腔注水技術,即使發生極其嚴重的事故,也要保證安全殼的完整性與可靠性,防止放射性物質外泄。
第二點就是開發耐事故燃料(ATF燃料),降低堆芯熔化的風險,緩解和消除鋯水反應產生氫氣爆炸的風險,提高事故下裂變產物的包容能力,從而提高核安全。ATF燃料的開發還有一個重要意義,全世界在運核電站多為二代核電站,要在二代核電站的基礎上進一步改進安全系統,可能性比較小。但是可以通過更換燃料,大大提高安全性。
第三點就是加強核電領域人工智能的研究。2017年7月,國務院印發了《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》,規劃指出,到2020年中國的人工智能總體技術和應用要與世界先進水平同步。核科技是高科技戰略產業,是國家安全的重要基石。人工智能在核電領域的應用,具有重要意義,落實新一代人工智能在核能行業的發展規劃,需要深入應用以工業機器人、圖像識別、深度自學習系統、自適應控制、自主操縱、人機混合智能、虛擬現實智能建模為代表的新一輪智能技術。
總體來講,核電在人工智能領域的發展分三個階段。第一階段是基礎建設階段。即從智能儀表、智能控制器到核電站全數字化儀控系統的建立。可以說,這一階段我們已經有了基礎。除了早期核電站如大亞灣核電站和秦山一期,國內的電站基本上采用了數字化儀控系統。第二階段是人工智能架構的建立。利用互聯網+建立大數據系統,開發數字核電站和虛擬現實技術。現在核電站已經有了數字化的測量系統,但是如何把分散系統的智能集成統一的大智能,需要充分發揮互聯網+和大數據的優勢。第三階段是核電人工智能應用開發。人工智能要具有自學習、自適應的能力,包括操作指導、事故處理指導,核電站高放射區域、不可達地區利用機器人系統維修。這些技術也將為嚴重事故處理和電站退役創造條件。
核電站在人工智能領域,要做到哪一點、做到什么程度,還需要研究。但是,核電朝著智能化的方向發展是一定的。人工智能是今后國際競爭的制高點,中國核電技術要實現從并跑到領跑的跨越,必須考慮占領這一領域的制高點。